中國縣城,從灰撲撲到紅火火?

火起來的縣城,正在改換色調?,F在的問題是,什么使得這些下沉地帶被看到?得以被看到的是些什么?它們和真實的縣城,和中國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有多少關系?


作者:本刊記者 董可馨 來源:南風窗 日期: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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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理塘縣城 圖/本刊記者 郭嘉亮


縣城越來越火了嗎?

似乎能得到一些證據的支持。許多媒體報道,這個五一,縣域旅游表現亮眼。攜程發(fā)布《2024五一假期旅行總結》,旅游訂單同比增速上,縣域市場大于三四線城市,三四線城市又大于一二線城市。其中,河北正定的旅游訂單同比增長90%。

縣域旅游熱,有許多因素的共同作用,后疫情時代的旅游復蘇,縣城基礎設施的基本完善,全國交通路網的發(fā)達,使得公共交通很便利。

但“火”,作為一種傳播現象,不止于此。更早的時候,有一些縣城在互聯網上得到了巨量的曝光,如理塘這樣明星化的縣城。此后,各地文旅局長相繼加入,借助互聯網傳播的聚集效應,越來越多地走到前臺。

這個眼下正在發(fā)生的新鮮事,也與某種社會心理的變化相關。

如果我們再往前回想,此時在公共傳播中的縣城,已不同于前些年甚至更早,將縣城作為主要景觀的電影,不論是《大象席地而坐》《路邊野餐》還是賈樟柯電影中的縣城,色調總是灰撲撲的,里面的人鮮少表情,了無生機,沉郁而蕭條,苦悶又逼仄。

最近在B站掀起的“縣城文學”懷舊風,繼承了經典縣城影像中的凋敝、破敗、灰暗,但也因此被不少人抵觸反感,他們不接受,聲稱縣城已經變了,縣城不是這樣的。

但與其說縣城發(fā)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如說,作為一種傳播現象的縣城,一種心理現實的縣城,正在改換色調。

現在的問題是,什么使得這些“下沉地帶”被看到?得以被看到的是些什么?它們和真實的縣城,和中國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有多少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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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景觀的縣城熱

我想從作為一種景觀的縣城熱開始。因為通過互聯網傳播來出圈是目前最顯性的,也是各地文旅的主要推廣手段。

理塘正火的時候,無數自媒體和媒體工作者涌向了那里,文旅部門和各地主政者深度介入,這之后,不時有一些城市在網上“火”起來,文旅局長各個上演變裝秀,結果我們就看到黑龍江塔河縣的文旅局長變成“森林的主人”,吉林大安市的文旅局長變成“耶律洪基”,山東蘭陵縣文旅局長變成“荀子”。

當然,比他們更火的還有湖北隨州文旅局長,變古裝以“丑”出名;甘孜文旅局長,變身大俠“帥”到出圈;伊犁文旅局長,身為女性在馬背上英姿颯爽;哈爾濱文旅局長,在冰雪大舞臺上松弛跳舞。還有已無人不知的淄博燒烤攤、天水麻辣燙。只是,它們都是地市一級。但這已經開始顯現出傳播的“下沉”跡象。

在互聯網上,縣一級的文旅局長沒有比地級市、省會城市走紅和爆火的概率更大。但這絲毫不影響縣級文旅局長們的努力,反而讓他們“卷”得更投入。

這種傳播上的火,有幾個特點。

第一,互聯網的火是有強烈景觀意義的。網紅縣市和網紅一樣,也是一個事件,一種片段,一幅景觀,這種景觀有其主要觀景臺,有特定的取景角度,特定的造型,如麻辣燙小哥苦澀的笑,丁真的眼神,離主要觀景臺的內容越近的,畫面越清晰,而其他盡管和縣城有關的信息,如那些追述它的歷史、人文底蘊的,則繞在邊緣,如同配角。

第二,它們的火有比較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接住潑天的富貴”,這句流行語倒也描述了幾分事實。互聯網平臺灑下的水花,是當下互聯網從業(yè)者都期盼的。投身其中的人的經驗是,社交媒體平臺的流量規(guī)則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刺激從業(yè)者進行更多的投入,創(chuàng)作內容、買量,但這一切都是準備而已,你很難精準預知哪個內容會突然獲得推薦,被命運選中,就此爆火。這存在相當的偶然性。就像那個擅長以復制、不斷復制為藝術手段的安迪·沃霍爾所說的,“在明天,每個人都能出名15分鐘”。對于火這件事,城市的資源稟賦越來越不重要,城市們被隨機性支配,而且有其周期。

第三,當地人并不掌握使自己城市“火”起來的真正主動權。而毋寧說是觀光者、游玩者、收看者更廣泛地參與了“火”,盡管這些人也相當被動。縣城是他們的瀏覽對象、消費對象、娛樂對象,而他們并不真實地進入這些城市的日常生活之中,也并不和與人的生活內容息息相關的教育、醫(yī)療、工作機會有關。

當觀眾走了,15分鐘過去,富貴也就再不“潑天”。對于本地官員來說,重要的事情是,做好準備,等待久旱逢甘霖,并在大雨降臨時,接住它。所以在淄博、天水火爆之時,都能看到一種熟悉的景象,人們感到幸運又無比自豪,同時又小心翼翼,好像一次要拿出家里全部的好,招待來客,天水城市管理者還會為了讓外地遠道而來的游客不排隊,而奉勸飯館里的本地人打包回家。

這樣的縣城,其火,都是指向消費市場。它樂于被人講述,也擅于被人看到。它熱熱鬧鬧,紅紅火火,也能帶來真金白銀的旅游收入。

只是,縣城景觀的四面開花,到處播放,能否等同于縣域經濟的向好?是不是真的吸引人們回到縣城,留在縣城?縣城的運轉模式、經濟結構、生活方式,是不是發(fā)生了變化?這些是更真切的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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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吃吃喝喝還熱熱鬧鬧”?

旅游作為一種休閑娛樂,需要人有錢有閑,才會消費。所以旅游業(yè)旺盛與否,和一地的經濟情況有很大的關系?,F實的數據也如是說。根據《全國縣域旅游高質量發(fā)展研究報告2023》,2022年,旅游收入低于30億元的縣域占納入統(tǒng)計的縣域總數的三分之二,旅游總收入超百億元的旅游大縣只有91個,而全國有近兩千個縣和縣級市。從全國縣域旅游綜合實力百強縣榜來看,分布也極不均衡,全國36個省,只在18個省份分布,僅浙江就占了32個縣,縣域旅游綜合實力前10個里面有7個都是浙江的。

可以說,旅游收入占比比較高的,恰恰是經濟發(fā)展狀況比較好的長三角地區(qū)的縣域,中西部和東北等經濟較為落后的地區(qū),則少之又少??h域文旅真正的消費者,是方圓幾十至幾百公里范圍內的鄉(xiāng)村和附近其他城市。只有人們真正富裕起來,用于娛樂休閑的花費變多,以旅游為主要方式的縣域經濟才有希望。

但這太慢了,不是嗎?

對于一個縣來說,它掙到錢的更快方式是,將自己納入比自身范圍更大的經濟鏈條之中。很多知名縣是全國乃至全球產業(yè)鏈中的一環(huán),如山東曹縣的漢服,河南許昌的假發(fā),福建晉江的運動鞋,江蘇丹陽的眼鏡,浙江諸暨的珍珠,廣西橫縣的茉莉花,浙江義烏的小商品,還有無奈中吸引大量高污染、高能耗產能進入的中西部縣域。

但是對于那些難以從扎實的產業(yè)鏈中掙錢的縣城來說,它們不多的機會,或許就是搭上文旅這班車,將自身擠入全國經濟/流量的循環(huán)之中,這是它們突破收入結構的最大希望。

但一個現實是,旅游從來在全國收入中所占比例不高,一直不到5%,在居民收入增長有限的預期下,旅游花費增長的預期更是有限的。

大量的縣城,仍然受困于財政的剛性支出和不斷萎縮的財政收入之間的矛盾。在土地財政無以為繼,稅收縮水的情況下,許多縣城面臨的負債問題更嚴重了,但它們的支出并沒有明顯減少,有些縣一年財政收入幾個億,而支出高達幾十個億。所以我們很多時候還會有這種觀感,一個欠發(fā)達地區(qū)的縣城,或貧困縣,反而建設得干凈整潔,漂亮無比。支出里的相當部分,也用于支付體制內的工資。而這部分錢,是縣城消費市場得以看起來還不錯的重要支撐。

中國鄉(xiāng)建院院長李昌平曾在2023年7月發(fā)了一篇文章,他說,很多人主張發(fā)展壯大以縣城經濟為龍頭的縣域經濟,但他跑遍全國,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景象:“絕大多數縣級城市的工業(yè)園區(qū)冷冷清清,房地產冷冷清清,只有吃吃喝喝還是熱熱鬧鬧的?!?/p>

“因為一個縣市城區(qū),居住著數以萬計的公務員和準公務員。如:退休干部及事業(yè)單位人員、在職干部及事業(yè)單位人員、老師、醫(yī)生等,這些人的收入是穩(wěn)定的。”

所以從消費端來看縣城,其實是兩種縣城,一種是主要由收入穩(wěn)定具有消費能力的人所生活的縣城,他們最近有一個新的稱呼,“縣城婆羅門”,還有一種縣城,是更底層的縣城。

這種基本的結構并沒有大的變化。據麥可思研究院的數據,從近五年來看,本科生畢業(yè)半年后在“縣級城市及以下地區(qū)”就業(yè)的比例上升明顯,從2018屆的20%上升到2022屆的25%。但是,這些就業(yè)里,“鐵飯碗”的比例明顯更高,在“政府機構/科研或其他事業(yè)單位”的比例是40%,遠高于全國22%的比例,“民營企業(yè)/個體”的就業(yè)率為36%,也大大低于51%的全國平均水平。

一個年輕人回去了,典型的縣城生活依然是:回去從事一份上一輩人眼中“正經”的工作,也就是體制內、事業(yè)單位、國企的工作,拿著穩(wěn)定的收入和不會輕易掉落的飯碗,過著比較閑適的生活,到處都有朋友家人,辦事打一聲招呼。

那個能夠平等地享有消費主義的快樂的縣城,正是向這部分人敞開的。得益于物流的暢通,他們在縣城里可以購買和擁有在任何一個大城市也能夠購買到的商品,無論是蘋果還是周大福,生活娛樂類消費品的供給是全球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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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4日,山東曹縣,顧客在一漢服基地內挑選馬面裙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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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縣城

縣城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生活方式不只是消費主義意義上的,買買買,花花花。它和我們的價值觀、心理秩序緊密關聯。我們可以回縣城旅游,可以回縣城生活嗎?

在無比在意權力、地位、財富的社會心理中,縣城也是失意者無法繼續(xù)攀登,要就此止步的象征。所以對于許多縣鄉(xiāng)的人來說,灰撲撲的縣城也是真的。

衡水中學張錫峰同學三年前曾有一驚人的勵志之語:“我是鄉(xiāng)下土豬,也要立志去拱大城市的白菜?!笨h城是他奮斗的落腳點,但絕不是他的歸宿,大城市才在社會鏈條頂端。這是資源不平等,而又高速發(fā)展年代,許多從底層掙扎出來的人的生存之道。他們要進取,而世界在其眼中,是如何得到盡可能多的資源,享受盡可能多的特權。城里的“白菜”會被這種姿態(tài)嚇到,因為后者明晃晃地將世界理解為相互取代的斗爭,是拱和被拱的關系。

張錫峰代表了進攻的一群人,而還有一群人,是要逃離縣城的??h城對于他/她們來說,窒息而逼仄,因為生活環(huán)境都是熟人,知根知底的另一面是,其中的人要維持關系,常為別人考慮,不撕破臉,人與人之間重度粘連。所以它也勢利、現實、攀比,像一個全景監(jiān)獄,四處是凝視的雙眼,無時無刻不在評判。對縣城的逃離,就是對這種環(huán)境凝視和規(guī)訓的逃離。

逃離的人,在大城市里,在陌生人之間,才感到真正的輕松。他們拼命擠進大城市,留下來的原因,就是在其中,他/她們能感受到沒有人情的相對平等—分配的平等,機會的平等,權利的平等。對于家庭主義濃重地區(qū)的女孩,至少意味著她們不用早早嫁人了。

對于這種逃避縣城才出來的人來說,他們在過著一種以進為退、以退為進的生活。他們拼命奮進,來到大城市以保全自我;他們退入個人生活領域之內,以此為據點,才能向前。

所以縣城所意味的這種生活方式也會篩選人,它會讓在熟人社會中玩得轉、吃得開的人如魚得水,又或者給喜歡安穩(wěn)生活的人以一個能待得舒適的港灣。但無論是哪種,縣城生活方式都意味著有限,而非開闊。

當對大城市的期待終結,全民集體疲憊,需要尋找新的想象力時,我們自然會把目光投向縣城,因為懷念是憧憬的重要方式??h城作為松弛和舒適的象征,吸引了很多人,但把縣城當作旅游目的地、休閑之地,和真正能夠在縣城工作生活是不一樣的。只有當越來越多的人愿意生活在那里,并且平等地生活在那里,這種憧憬才會展示出具有未來意義的指向性。也就是,縣城什么時候能給人歸屬感,而不是資源匱乏、社達金字塔里的下級象征。

許多人說,縣城才是中國的底色,也許,鄉(xiāng)土中國正在遠去??h城,作為一種過渡,在我們心中有著重要的標識意義,它是更靠近鄉(xiāng)土社會的一端,還是更靠近陌生人社會的一端,對我們的判斷與選擇,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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