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在這里,有尊嚴地告別人間”
如今她知道了,這個科室的存在,“就是為判了死刑的病人減輕痛苦”。
對于曾經的麻醉科醫(yī)生郭艷汝而言,職業(yè)生涯的轉折時刻,是在2010年到來的。
在這年的清明節(jié)當天,她接到了一通電話,來電的人告訴她,那個原本約好了要來請她治療的胰頭癌晚期患者,由于疼得受不了,跳樓自殺了。
那時候,郭艷汝還在滄州市中心醫(yī)院從事麻醉工作,電話那頭的人是她本院的同事,而死去的胰頭癌患者,是同事的親戚。同事曾提前聯系郭艷汝,問她有沒有時間給親戚打一針神經阻滯,為他緩解癌癥晚期的痛苦。
當時,那位病人已經疼得近一個月沒能平躺睡覺,據說已經消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
這本不是什么難事,作為麻醉??漆t(yī)生,解決疼痛問題是郭艷汝的專長,也是她的本職工作。
其實就是500元錢的事情。
郭艷汝想,以醫(yī)院的收費標準來計算,想要解決這個病人的疼痛問題,最多只需要500元錢而已。“可能連500元錢都花不了,他就能走得特別好?!?/p>
但她從同事那里得知,為了治愈癌癥,病人生前曾每月花費數萬元購買藥品,其中還包含一些各處求來的中藥與不明來路的針劑,于是早已把家底消耗殆盡。
或許這個病人從來不知道,當癌癥發(fā)展至晚期,在治愈性治療以外,他其實可以選擇一種緩解疼痛且并不昂貴的方式來度過余下的生命。
她想,病人或許是在劇烈的病痛折磨和經濟的困境中,提前對醫(yī)學喪失了信心,才選擇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為自己的生命收場。
那是郭艷汝從業(yè)的第七年,一位病人本可避免的自殺震撼了她的內心,直接促使她在那天夜里做出了她職業(yè)生涯中第一個轉折性的決定:她要盡量拋開對收入降低和職業(yè)發(fā)展受限的擔憂,開始鉆研腫瘤疼痛控制這個偏門領域的知識。
樸素的念頭
一個樸素的念頭驅動著她:“這個事情太殘忍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覺得,鎮(zhèn)痛治療應該成為最基本的、能供應得起的、可獲得的治療方式,甚至對于腫瘤病人來說,最后階段只給他提供鎮(zhèn)痛都可以,他只要不疼了就行。”
這件事發(fā)生兩個多月后,又有一位父親走進了郭艷汝的辦公室。
他其實只有30來歲,但眼尾的溝壑很深,在田間地頭干活兒的人,長期日曬致肌膚老化,就會呈現出這樣的痕跡。
站在郭艷汝跟前,他有些局促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他7歲的女兒患有膠質瘤,已經進入晚期。腦科大夫讓他帶著孩子回家,但孩子實在是太疼了。他邊說邊打量著郭艷汝的神色,似乎很擔心自己再次遭到醫(yī)生拒絕—這太常見了,當腫瘤病人進入晚期,許多醫(yī)生都會勸返他們,理由是,病人已經沒有治療價值。
郭艷汝記得他著急忙慌地說:“郭大夫您放心,我知道我閨女不行了,有什么事兒我都不會找您的,您就讓我孩子別受罪了行嗎?”
她沒有回絕,這似乎給了他一些勇氣,于是才緊接著表達了自己的另一個難處:為了給孩子治病,他們已經花了將近50萬元。
“我就一個農民,您看看,您的治療方案能不能盡量少花點錢?”說完他又頓了一下,好像又擔憂起自己的請求會招致醫(yī)生的不耐煩,于是很快又說:“沒事郭大夫,我就是這么一說,要是不行,您就該怎么著怎么著,錢不夠我會想辦法的。”
十多年過去,郭艷汝向我回憶當初的場景時,她站起身來,縮著肩膀,搓磨著雙手,模仿起那位父親因貧困及憂慮而致的窘迫神態(tài)。
從這個搓手的動作里,她很自然地聯想到自己做農民的父母,她說,你知道嗎,太卑微了,這些求醫(yī)無門的老百姓太卑微了。
在此之前,郭艷汝從來沒有嘗試過為兒童進行鎮(zhèn)痛治療。在國內,成人腫瘤鎮(zhèn)痛尚且是個偏門領域,危險性更高的兒童腫瘤鎮(zhèn)痛就更是空白地帶。但是為了給這個孩子制定出一個安全、便利且性價比更高的治療方案,郭艷汝決定摸索出一條自己的路徑。
當時,通過查閱大量的外文文獻,她確定了幾樣可以用于兒童鎮(zhèn)痛的藥物和相應的用藥劑量。
經她篩選出來的這些藥品都相對常見,甚至能夠在村醫(yī)處獲得,也能直接通過村醫(yī)進行用藥。而且按照她的方案進行治療,基本能保證安全。
她的初期治療方案中,每天的藥品花費不超過10元。等孩子進入臨終階段時,病痛加重,她增加了一種名叫氟比洛芬酯的藥物,讓孩子父親在藥店買了十支帶回家,每支的價格是50元。
使用氟比洛芬酯的第二周,這位父親回到了郭艷汝的科室,帶來了女兒去世的消息,孩子走的時候很平靜,沒有痛苦。
“她睡著覺就走了。”
他從老式中山裝的衣兜里,掏出兩支剩下的氟比洛芬酯,想要用這個來答謝醫(yī)生,答謝她最終讓自己的女兒并不痛苦地告別人間。他說自己本來想買點東西來,但家里實在沒錢了,只有這兩支藥,要是賣掉,還能值100元。
這位父親的出現,使得郭艷汝在腫瘤鎮(zhèn)痛的道路上又向前邁進了一步,她從此開始不僅僅是鉆研成人腫瘤鎮(zhèn)痛,還把目光投射到了幾乎無人愿意涉足的兒童腫瘤鎮(zhèn)痛領域。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么叫作安寧療護,因而也無從得知,這位搓著手的農民為她帶來的記憶,暗中為她將來所要從事的事業(yè)劃分好了陣營,成為她想要推廣老百姓人人負擔得起的普惠型安寧療護的動機。
十多年過去了,她告訴我,想要生存下去,也是可以通過做中高端安寧療護的方式去實現的,只需要給病人用上更加昂貴的藥品和療法、打造豪華的單間病房,這些也是能夠符合規(guī)范的。但郭艷汝不愿意把它變成一件奢侈品。
我問她,為什么呢?
她望向我的眼神變得十分銳利,反問道:“你想想,在一個社會中,是中高端人群更容易成為棄兒,還是普通老百姓更容易成為棄兒?”
2010年,她想要為生命終末期病人服務的想法還只是一個囫圇的念頭,這個念頭尚不明確,也還未形成系統(tǒng)的思路。而這個系統(tǒng)在郭艷汝的人生中真正成形的時刻,卻是伴隨著重大的家庭變故到來的。
2014年,郭艷汝的哥哥與嫂子因意外離世,留下一堆未盡的債務以及兩個還未成人的孩子。2015年,她的母親突發(fā)大面積腦梗塞,并且在此后的幾年里重病臥床。這讓她從一名醫(yī)生,陡然轉變成為一位終末期患者家屬。
在此之前,她從來無法真正理解一個重病患者的家庭為什么會變得如此脆弱,那些患者家屬又是為什么如此敏感,甚至會突然暴怒,“隨時都能像一個炸彈一樣被點燃”。
為哥哥償還債務以及為母親治病,在很短的時間內耗盡了郭艷汝工作十年的積蓄。她至今仍記得自己在另一位醫(yī)生面前,也曾像從前的那個農民一樣,下意識地搓起手來。
當時,醫(yī)生要給母親用一種名叫阿替普酶的藥來打通血栓,4000元一支的藥物,全自費,但那個時候她的經濟狀況已經困窘到“連家里交電費都沒有錢了”,因而不得不四處借債。
她不自覺地搓著手,在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辦,但醫(yī)生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而只是兀自低頭在病歷單上勾畫著,交代病情和用藥方案。
她其實很想知道,治療的方案有沒有其他選擇?有沒有效果可能相對差一點,但也過得去的低價藥品可供商量?
但醫(yī)生的神色太冷漠了,她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母親入院一月后,情況不見好轉,醫(yī)生和護士就開始讓他們出院,因為病人已經無需再做其他的檢查,每天只能產生床位費和基本的護理費,沒有治療價值,所以“成為了一個被驅逐的對象”。
但回家以后怎么辦呢?這些被醫(yī)學放棄的病人,痛苦無法得到緩解,突發(fā)癥狀沒有辦法控制,哪怕郭艷汝自己就是醫(yī)生,也無法給出答案。
醫(yī)學太冰冷了,她想。
“我內心真正發(fā)生實質性的變化,就是在我媽媽病了之后,我的身份有了變化,對我觸動特別大。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想,你到底應該怎樣做個醫(yī)生?你到底應該用一種什么姿態(tài),去做一個醫(yī)生?”
淺藍色病房的降生
在滄州市人民醫(yī)院先后擔任院長和黨委書記的20年時間里,王兆發(fā)已經見證了太多的死亡。
2008年前后,他曾在本部院區(qū)的急診室內,見到過一個喝下百草枯的15歲女孩,她的血液當中百草枯含量過高,能活下來的概率很低,只能放棄治療。
女孩的意識很清醒,被家人抱走的時候,最后看了王兆發(fā)一眼。他記得,那是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
離開醫(yī)院,就意味著她要在痛苦之中等待死亡的到來。王兆發(fā)很難想象這個過程,不由自主地憂慮起來:“孩子到家怎么辦?她這幾天怎么過?她并不是到家之后,馬上就死了,而是有一個(死亡的)過程,這個過程,她要怎么度過?”
在醫(yī)院里,被宣告治療無效的病人太多了。
王兆發(fā)告訴我,即便是應用再先進的診療方式,有時候,晚期患者的存活時長可能并沒有顯著的差異。
2015年,正是郭艷汝的母親突發(fā)腦梗塞的年頭,在滄州市人民醫(yī)院,經過三年多的建設,一座占地80畝的腫瘤專科院區(qū)開始投入使用。
那時候,國家正在倡導醫(yī)院建立癌痛病房,以解決癌癥晚期病人使用麻精藥品來鎮(zhèn)痛的難題。但王兆發(fā)隱約感覺到,晚期病人的照護是一個社會問題,而不只是一個有關麻精藥品的獲取和使用問題。
但這個想法要一直等到他與郭艷汝見面,才真正開始有了具體的形態(tài)。
那幾年,郭艷汝已經開始摸索安寧療護的做法,但從前的條件有限,她沒法單獨建立起一個科室,直到2019年,她的母親病危,最終促使她做出了辭職的決定。
她曲折的人生經歷和她辭職的消息,輾轉傳到了王兆發(fā)的耳朵里。
王兆發(fā)想,既然郭大夫想要做安寧療護卻得不到允許,那么,滄州市人民醫(yī)院或許能夠在新建的腫瘤院區(qū)創(chuàng)造條件,為她提供想要的支持。
郭艷汝至今記得她和王兆發(fā)見面那天,她來到腫瘤院區(qū)的三樓,正擔憂著或許找不到書記辦公室時,王兆發(fā)就已經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大廳里面去迎她了。
她覺得王兆發(fā)一點兒也不像她曾經見過的大醫(yī)院的領導那樣端著高高的架子。這位王書記只是慢悠悠地同她講,小郭啊,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去吧。
于是就在2019年的春天,郭艷汝終于能夠開始籌建一個專業(yè)的安寧療護科室,把這些年的思考和嘗試全部投入這嶄新的事業(yè)。王兆發(fā)在腫瘤院區(qū)的三樓給她劃出了一片區(qū)域,全部從頭開始設計和裝修。
而這個科室最終應當是什么模樣?全由郭艷汝來決定。
首先,這個病房必須符合三甲醫(yī)院標準病房的配置,應當有的醫(yī)療器械全都要有,它應當是一個標準的病房,而不是一所養(yǎng)老院。
同時,郭艷汝也為它制定了許多特殊的內容。
這個科室有單獨設置的談心室、靜修室、spa間。
談心室用來溝通,布置得跟個普通茶室一樣溫和。靜修室的四面都是禪意十足的壁畫,可以用來做生死教育或者冥想。而spa間沒有窗戶,臨終的病人可以在這里進行生命形態(tài)的過渡,它極其安靜,不見陽光,因為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中,人去世后是不能見光的,否則魂魄會被招走。
為了降低病人的心理壓力,墻壁上用來連接醫(yī)療器械的設備帶是可推動的;當它沒有被推開的時候,它看起來就只是一幅用來點綴的裝裱畫。
如果病人在病房去世,也不會驚擾到其他患者和家屬。郭艷汝提前就考慮好了這一切,她將spa間設置于科室的中段,從這里出來,只需要拉開走廊中間一道上了鎖的門,就能通向一個位置隱秘的電梯,家屬悄無聲息地就能帶著病人的遺體離開。
科室的墻壁被漆成了淺藍色,這是當初郭艷汝力排眾議保留下來的色彩。
起初,大家認為應該漆成溫暖明媚的顏色,但郭艷汝知道,晚期病人和家屬并不需要熱烈的色彩,他們需要的是一方凈土。因此它的顏色應當是疏離而克制的,是淺淺淡淡的藍。
在這里,哪怕是最貧窮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郭艷汝在這里設下了兩大間惠民病房,惠民病房里的床位與其他病床沒有什么兩樣,不過它只需要患者支付每日19元的病床費用,而且可以完全納入醫(yī)保報銷。
而人員招納,又是另一個讓郭艷汝憂心忡忡的難題。
她只是一名疼痛科醫(yī)生,憑她一己之力,想要緩解晚期病人的身體癥狀是遠遠不夠的,老是請醫(yī)院里其他科的醫(yī)生前來會診也不現實,所以她決定,要組建一個跨學科的醫(yī)護團隊。
彼時王兆發(fā)正好相中了一個新來的呼吸科大夫姬驍亮。他看姬驍亮性格溫和又陽光,認定他最適合跟著郭艷汝去做安寧療護,后來又從乳腺外科提溜了脾氣最好也最能干的劉志靜,來給安寧療護科做護士長。
招納人員的困難之處在于,安寧療護尚未成為一個專門的學科,沒有??迫瞬?,那么學科建設也就無從談起。郭艷汝今年才招到了自己的第一名研究生,而這僅有的學生,還是掛靠在全科醫(yī)學的名目下才招收上來的。
人是一點點攢起來的。
有幾個之前在中心醫(yī)院的同事辭了職,跑來跟著郭艷汝干起了安寧療護,還有兩個大夫是姬驍亮之前的同事,也被攛掇來了這里。到現在,郭艷汝終于擁有了一個涵蓋呼吸科、神經內科、兒科、重癥的醫(yī)生團隊,以及一個容納了放療科、兒科、腫瘤介入等等的多學科護理團隊。
她還設置了一個專職的醫(yī)務社工崗位,專門用來鏈接各種必要的社會資源,而這個做法,在北方的醫(yī)院是極其少見的。
得道者多助,這個說法開始在郭艷汝身上應驗起來。在攢起了一整個多學科的醫(yī)護團隊后,2020年,又有一些奇妙的人像“孫悟空從天上掉下來一樣跳到了面前”。
當時,她去參加一場公益活動,和一位70來歲的老爺子分到了同一組去栽樹。她看老人家年紀大了,想請他扶著樹,自己來往地里埋土,結果老爺子立馬就不樂意,非要親自動手。后來她才知道,這位大爺叫趙洪雁,退休前是民政部門的一個老領導。
正是在那場活動上,經由趙洪雁的引薦,郭艷汝又認識了他的好朋友古華林。
他們結識的時候,古華林正在跟周圍人顯擺自己的人生經歷,好些人聽了都覺得晦氣,扭頭走了,只剩下郭艷汝杵在那里,因為她聽見這位老爺子說,他會縫合尸體。
他說,原來那些從電線桿子上摔下來的人,可能摔得面目全非,去世時胳膊和腿都分家了,他還能完好無損地給人家縫合回去。
古華林的出現是個莫大的驚喜。以郭艷汝的話來說,就是“想要什么就來了什么”。她那段時間正在找這樣一個擅長做遺容整理的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此時此刻,這樣一個正正好的人,卻意外闖入了她的視野。
而趙洪雁和古華林也就從此成為了安寧療護科的常客。他們被科里的人親切地喚作“趙伯伯(bai,一聲)”和“古伯伯”,志愿者編號002和003。
趙伯伯的拿手絕活兒,是到安寧療護科病房里去給病人理發(fā),每次都會理上六七個。郭艷汝也留著一頭短發(fā),頭發(fā)長了的時候,她也總盼望著趙伯伯來。而古伯伯為郭艷汝培訓出了一整支精通遺容整理的醫(yī)護團隊,也曾親自送走好多離世的病人。
兩位伯伯的年歲大了,他們曾明白地告訴郭艷汝,說他倆是在為自己行善積德,等他們將來老得病痛纏身的時候,也就要住到這里來。
如果現在這里的病人都能走得那么體面,那他倆將來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郭艷汝覺得,這些人之所以能匯聚到一起,并不是因為她自己有多大的人格魅力,而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得民心”。誰不會走到這一天?每個人都會走到這一天。她說:“每個人都在這些離世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p>
遠比想象龐雜的問題
2017年初,國家首次以官方文件的形式,為安寧療護中心劃定了試行的基本標準和管理規(guī)范。它的出現,為這個行業(yè)帶來了原則性的共識。但安寧療護工作具體如何落到實處,是一個遠比想象龐雜的問題。
2019年9月18日,在滄州市人民醫(yī)院腫瘤院區(qū),安寧療護病房正式掛牌開科,郭艷汝想要打造的地市級普惠安寧療護模式,初現雛形。
最初那段時間,好些病人家屬都會打電話來打聽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們那兒是個療養(yǎng)院吧?”甚至還有其他科室的醫(yī)生來咨詢,問郭艷汝:“你們那兒能輸液嗎?”
她哭笑不得,只好反復地向大家普及:“安寧療護的本質,是一個醫(yī)學問題?!?/p>
安寧療護科接收的,一般都是老年慢性疾病終末期和惡性腫瘤終末期的患者。其中,惡性腫瘤患者又分為成人和兒童。這些患者基本上都處于生命的晚期,他們的身體承受著諸多“高癥狀”負擔,首當其沖的,就是疼痛。
在這個科室,忍受疼痛不再被算作堅強的美德,而是一個會被嚴肅對待的問題。
嗎啡,是解決這個問題最有效的藥物,可以通過口服和皮下注射兩種方式來用藥。郭艷汝告訴我,她遇到過很多對嗎啡心存憂慮的患者及家屬,她會告訴他們,嗎啡不是毒品,而是藥物。
“第一,用藥劑量很小。第二,它很安全,不會造成臟器損傷。第三,現在用于癌痛治療的這種阿片類藥物形式非常不容易成癮,這是由它的化學結構決定的,它跟毒品的結構和成分是不一樣的。只是你得找專業(yè)的醫(yī)生,按照他的指導去規(guī)范用藥?!?/p>
口服的嗎啡是小小的藥片,疼痛不是特別嚴重的話,每天只需要吃上一兩片。它會從中樞神經和外周神經兩個通道開始作用于人的全身,只消半小時到一小時,疼痛就能消除。如果癥狀更加嚴重,醫(yī)生也會根據病情需要逐步加大用藥劑量。
但需要進行控制的癥狀遠遠不止疼痛。
2017年由國家衛(wèi)計委印發(fā)的《安寧療護實踐指南(試行)》,已經陳列出13種最基本的癥狀,但現實情況往往更加復雜。
四川大學華西第四醫(yī)院姑息醫(yī)學科的學科帶頭人李金祥教授,曾在其著作《姑息醫(yī)學》中羅列出超過60種主要痛苦癥狀,包括呼吸困難、吞咽困難、胃灼熱、腸梗阻、膀胱痙攣等等,遍及人體的消化、泌尿、血液、神經等各大重要系統(tǒng)。
一個最容易被忽視的事實是,體面地死去,遠不是一個歲月靜好的人道主義命題。
曾經的臨終關懷強調的是“關懷”,但安寧療護的本質卻是在于“醫(yī)療”與“護理”。從醫(yī)學層面來講,人在逐步走向死亡的過程中,需要對付的痛苦實在是太多了。
姬驍亮原本是一名呼吸??漆t(yī)生,在來到安寧療護科以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科室的工作會在專業(yè)層面向他提出那么大的挑戰(zhàn)。
剛來的時候,他就遇到過突發(fā)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那可不像是呼吸科的患者那樣少量咯血,而是哇哇地大口往外嘔出鮮血。雖然他知道一些基本的處理原則,但卻不知道到底怎樣才能更好地控制癥狀?!澳悴恢浪降捉酉聛頃趺礃?,跟病人的家屬去交代病情的時候,你心里都是沒底的?!?/p>
除此之外,他還遇見過好多他從沒處理過的難題,腎衰、心衰、黃疸,還有晚期腫瘤患者精神上的躁動不安,統(tǒng)統(tǒng)讓他束手無策。
在安寧療護科,醫(yī)護人員的精神壓力也遠比大部分科室更重,因為在這里,病人的終點不是疾病的治愈,而是確切的死亡。再加上總是面臨著好多復雜棘手的癥狀,導致自我否定的情緒日復一日卷上心頭。
最沮喪的時候,姬驍亮曾說自己不想干了,不是干不了安寧療護,而是“我覺著我都當不了醫(yī)生了”。
從介入科調來的護士馬婧,曾聽一些其他科室的同事說,你們科才這么幾個病人,你們累什么累呀,多好,是吧?
她蹙起眉頭,顯得有些憂愁。“我說,你們光看到了表面。你光看到病人數量少,但是你看到了他的質量嗎?別的科室病人數量確實很多,但是他們的病情輕,不用你每天一小時一瞅他呀。我們科室20個病人里面19個都是一級,就是病情比較重的,別的科100個病人可能才有10個一級。質量不一樣,護理的強度也是不一樣的。”
在介入科,馬婧只需要每天按照專業(yè)常規(guī)給病人打針輸液,最多三五天,人家就好好地出院了,也不需要過多的護理。但在安寧療護科,她要關注的,是病人的方方面面。
除了關注患者的身體情況以外,她還需要格外注意他們的心理狀況。這些生命晚期的病人,可不比那些有治愈可能性的病人有耐性,輸液的時候,“耍,我就不輸液”“薅針”,形形色色的都有。為此,她要付出大量時間和病人交流,以穩(wěn)定他們的情緒。
對她而言,最難的是面對孩子。
來到安寧療護科的孩子由于身患重病,需要經常打針輸液,但他們的血管又更加纖細和脆弱,每次扎針,都緊張得馬婧出一身大汗。
作為媽媽,她也心疼那些被折磨得哇哇大哭的小孩?!懊看卧樦岸嫉谜伊擞终?,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就怕一針給他們扎不上。每次扎完之后手上全是汗,攥著孩子的手都打滑,一點兒不夸張?!?/p>
姬驍亮是最早來到安寧療護科的醫(yī)生,因此也的確陪著郭艷汝共同度過了一段相當艱難的時日。
好在,他所面臨的那些專業(yè)上的難題,隨著科室招納的醫(yī)生越來越多,涵蓋的疾病譜系越來越廣,大家互相學習著,慢慢地自我提升,總算是逐漸把各自原來的許多短板補齊,使得他們成為了一群綜合能力更強的醫(yī)生。
但在專業(yè)能力補全以后,姬驍亮卻曾考慮離開這個科室。當時,他去參加了公務員考試,甚至已經通過了筆試。而他并不是個例。我在采訪中發(fā)現,好幾位科室的成員都曾動過離開的念頭。
促使他們生發(fā)出離職念頭的,除了精神壓力以外,還有著更加核心的原因,即收入的大幅下降。來到安寧療護科以后,他們的收入直接下降了三成至六成。
一個吊詭的情形就這樣出現了。
在這里,醫(yī)護人員面臨著更高的綜合能力的挑戰(zhàn),承受著比以往更高的精神壓力,但他們的薪資卻經歷了迅速的、斷崖式的下跌。其實在滄州市人民醫(yī)院,黨委書記王兆發(fā)已經盡其所能地在為安寧療護科提供平均獎的補貼,但仍然很難緩解大家經濟上的焦慮。
而這正是目前安寧療護行業(yè)發(fā)展的普遍狀況。按照如今的醫(yī)療系統(tǒng)薪資評價體系,安寧療護科幾乎無可爭辯地成為了量化評價標準之下“無法產生經濟效益”的科室,進而直接影響到從業(yè)人員的收入水平。
但這還不是最嚴峻的問題。
郭艷汝告訴我,與腰斬的收入伴隨而來的,還有人員晉升的困局。
由于目前安寧療護沒有自己的學科,醫(yī)護人員因此也就失去了明確的晉升路徑。也就是說,就算這群人在安寧療護做得再好,也很難為他們帶來職稱上的增益。想要晉升,就只能走他們原本所屬??频穆毞Q評定流程。
“我已經脫離了原來的專業(yè),我現在主要在干安寧療護的活兒,但是晉升的時候你又把我拉回原來的專業(yè),你想想,我晉升的難度有多大?我現在的研究文章都集中在安寧療護的工作上,如果拉回我原來的專業(yè),我的文章又并不匹配,對吧?這是很大的一個問題?!?/p>
郭艷汝幾乎是時刻擔憂著自己團隊成員的生存問題,但對于她這樣一位科室主任而言,能做到的事情又實在太少。
其實,她正懷揣著極其確切而熱烈的愿望,在推動這個學科的成長,但卻更像是西西弗斯在推動山間巨石。她想著,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離開這個科室,她也絕無怨懟,而只會感激他們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還陪她駐留了好些年。
澎澎的故事
在病房里,我見到了蒲葦,一位時常推著嬰兒車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的母親。
她的孩子叫澎澎,生得一副白凈的面龐,眼睛大而閃亮;只是他的腦袋看起來頗為沉重,且因惡性腫瘤造成的顱內積水而顯得脹大。
郭艷汝總跟我說,她覺得這位媽媽看著孩子的時候眼睛里有光,哪怕從醫(yī)學層面上來講,她同他進行的那些情感互動實際上已經難以獲得回應。
澎澎出生于2019年冬天,新冠大流行開始的時節(jié)。
起初,他的成長和其他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愛玩愛鬧,“看見人就樂”,直到他年滿一周歲的時候,變故不可逆轉地發(fā)生了。
那時候,他先是出現了積食的表現,吃什么都吐,不排便,也不放屁,然后開始坐不住,拿不住東西,進而渾身抽搐,牙關緊咬,直至陷入昏迷。
蒲葦記得,那是澎澎周歲生日當晚9時,滄州市當地的醫(yī)生對她說,別耽誤了,趕緊轉院吧,她問醫(yī)生,能轉哪兒去?
“直接去北京。”
于是,他們倉促收拾好行裝,連夜就開著車直接前往北京兒童醫(yī)院。蒲葦已經顧不上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她抱著昏迷的孩子,闖進了急診室。坐診的醫(yī)生看起來特別年輕,但對方稍作檢查,就向蒲葦給出一個特別明確的結論:“你家孩子是頭的問題。”
CT結果顯示,澎澎的腦部長出了一個腫瘤,腫瘤的生長致顱內積水,因此才會昏迷。
并且,在沒有做病理檢測的前提下,北京兒童醫(yī)院的醫(yī)生就已經告知蒲葦,這大概率是惡性腫瘤。起初她并不理解,病理沒做、手術沒做,怎么就知道這是惡性腫瘤?后來,她跑遍了河北、北京、天津的醫(yī)院,才從眾多的醫(yī)生口中證實了這個判斷。
這是因為腫瘤生長的“位置不好”。天壇醫(yī)院小兒神經外科病區(qū)主任宮劍曾告訴她,澎澎的腫瘤很可能是丘腦膠質瘤,“這個部位瘤子切不干凈,而且一般不是良性的”。
宮劍已經算是國內兒童顱內腫瘤治療領域最頂級的專家,但即便是他,也只能告訴蒲葦,如果采取積極治療的手段,手術會帶來后遺癥,孩子有可能會昏迷、偏癱、失語,并且還需要放化療。
這其中,沒有任何一項是一位母親能夠接受的。
孩子確診后,就成為郭艷汝曾說過的“棄兒”中的一員,于是蒲葦帶著他,開始了漫長的流浪。
由于北京的醫(yī)生判斷澎澎可能很快就將死亡,曾經最疼愛他的爺爺甚至不肯再見他最后一面,而孩子的奶奶一家則堅決反對蒲葦帶著孩子回到家中,因為擔心孩子死在家里。在他們看來,年幼夭折的小孩是不吉利的,會威脅到蒲葦另一名子女的成長。
而澎澎則經歷著反反復復的抽搐、昏迷、高燒,每次發(fā)作,都可能意味著死神將近。
蒲葦無法坐以待斃。她輾轉于各個醫(yī)院之間,祈禱醫(yī)生們能給孩子一些最基本的治療。為此,她找過許多熟人幫忙打聽,也曾經偽裝成完全不了解孩子病情的樣子,去當地的醫(yī)院從頭開始檢查,打定主意賴在那里進行保守治療。
結果醫(yī)生也只是驅逐他們,讓他們去北京找大醫(yī)院?!拔覀冞@兒治不了,你別管是采取什么治療,治不了?!?/p>
最終站到滄州市人民醫(yī)院安寧療護科門口的時候,蒲葦驚訝極了。
她對我說,這個淺藍色的病房看起來真的“好清靜啊”,它一點兒也不像醫(yī)院里其他科室那樣人潮涌動、聲色擾攘,即便那時候她對這個科室沒有任何概念。她只是從本院做醫(yī)生的熟人那兒,打聽到這里能收治孩子,但是,“安寧療護,什么意思?不知道”。
她真正帶著澎澎入住安寧療護科,是在今年6月21日。
當時,孩子又開始接連不斷地發(fā)燒。在醫(yī)學領域,這個癥狀被稱為“惡性高熱”,是顱內腫瘤誘發(fā)的癥狀,普通的治療方式無法降低患者的體溫,只能通過輸入甘露醇(一種常見脫水藥)的方式來排出顱內積水,進而緩解癥狀。
由于澎澎年齡太小,血管沒有發(fā)育好,無法承受長時間反復扎針,而甘露醇又必須靜脈注射給藥。因此,蒲葦找到郭艷汝時,最強烈的需求,就是要在孩子手臂上置入一根PICC管,直接將導管穿刺插入上腔靜脈,便于長期輸液使用。
但想要置入這根管,將給澎澎帶來遠比尋?;颊吒蟮娘L險。護士長劉志靜反復叮囑蒲葦,她說成功的希望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二十。
蒲葦回憶起那天,她等候在手術室門口,當手術結束,站在門口的她還沒得到消息時,劉志靜已經從安寧療護科的樓層趕過來,把好消息帶給了她。
“我在門口等著,我都還不知道,護士長就下去告訴我,成功了。其實說白了,人家都關心著你,對嗎?可能是那邊手術成功之后,直接給護士長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就都放心了嘛。要不然就是護士長打電話問了問,是不是?就是感覺人家對你的關心,比家人對你的關心還多?!?/p>
她始終記得,她和孩子爸爸剛到醫(yī)院的那天,辦好手續(xù)之后,倆人就疲憊得躺在了病床上,劉志靜看到他們以后,立馬就問:“你倆行嗎?要不然我給你們買點飯去吧?”
到了7月,蒲葦發(fā)現澎澎有了些新的癥狀,他有時候會全身緊繃,雙手攢勁,并且渾身冒冷汗。孩子不會說話,蒲葦和郭艷汝只能猜測,他是不是疼?
于是郭艷汝定下了用藥方案,給澎澎又裝上了一個鎮(zhèn)痛泵。
那是個和PSP游戲機一般大小的透明盒子,安上電池就能用,時常被蒲葦揣進衣兜里。郭艷汝告訴我,泵里放的是半支嗎啡,只有5毫克,價值3.4元。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這5毫克嗎啡能夠以絕對精確的流速緩慢地進入孩子體內,為他止住疼痛。
用上泵以后,蒲葦很快就感覺到,澎澎不再渾身緊繃大汗淋漓了,甚至他的惡性高熱癥狀也緩解了一些。
她知道,腫瘤仍然在孩子體內生長,并且時刻可能累及他的生命,但他現在看起來真的并不難過。PICC管持續(xù)為澎澎輸入甘露醇,緩解著他的顱內積水,原本緊繃得像皮球一樣的腦袋也漸漸松弛下來,而鎮(zhèn)痛泵的使用,又進一步舒緩了他的痛苦。
盡管旁人難以分辨,但蒲葦篤定地告訴我,7月以來,孩子的情緒明顯比以前好了許多,她說澎澎現在,“特別愛樂,真的”。
幫幫我們吧
那天午后,我們坐在病房里聊天,陽光從窗外落進來,澎澎躺在床上聽著手機里放的兒歌。他不吵不鬧,只是偶爾咂吧著嘴,吃媽媽喂給他的奶酪棒。四下安靜,只有護士姐姐每隔一會兒探頭進來望望。
她說她如今知道了,這個科室的存在,“就是為這種判了死刑的病人減輕痛苦的”。
我問她,這個科室的生存狀況堪憂,如果有一天,它被迫停業(yè),你作何感想?她立馬瞪住我說,這肯定不行?!拔疫@個人特別愛打抱不平,如果真像這樣,我肯定第一個接受不了?!?/p>
值得慶幸的是,王兆發(fā)在,滄州市人民醫(yī)院的安寧療護科就在。
他希望郭艷汝能夠多一些信心。“醫(yī)院本身是一個救死扶傷的地方,我覺得在醫(yī)院能夠承受的范圍內,還是愿意體現醫(yī)院救死扶傷的情懷。目前醫(yī)院也還有能力這樣做,我們還是愿意在這方面支持它的專業(yè)發(fā)展,進一步加大資源投入。這方面沒問題,從我這兒沒問題。”
但王兆發(fā)也知道,并不是每一所醫(yī)院的帶頭人都有毅力承受住其中的壓力。
2021年11月30日,紀光偉所建立的武漢首家安寧療護中心正式關停。實際上他也和郭艷汝一樣,是一位傾盡全力在推動安寧療護標準化發(fā)展的醫(yī)生,但最終,他還是接到了上級醫(yī)院下發(fā)的關停指令,他甚至沒有弄清楚這條指令背后的具體原因。
在滄州時,我曾和郭艷汝、劉志靜、姬驍亮一起,驅車前往青縣,吊唁一位在當天凌晨去世的病人。我混跡在他們之間,或許被看作了一名護士。
我們一進門,原本情緒穩(wěn)定的逝者妻子和女兒,就向郭艷汝他們哭了起來。我聽見逝者的親朋好友說,你們真的是一群太好的醫(yī)生,“要是早點去你們那里,就不用遭這么多罪了”。
我們離開后,我發(fā)覺護士長流了很久的眼淚,后來無意間才聽見她說,她父親因肺癌去世時也是這把年紀,那年她21歲,和逝者的女兒年歲相仿。
如今雙親逝世的郭艷汝和劉志靜,其實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讓一位生命垂危的病人有尊嚴地離世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而她們同時又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深刻地了解,安寧療護這項與每個人的死亡息息相關的事業(yè),正身處何其艱難的時刻。
9月20日傍晚,我坐在護士長辦公室內,結束了一整天的采訪。那時候,我已經非常累了,在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劉志靜姐姐同我講的許多故事,都變成朦朦朧朧的遙遠記憶。但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最后用那雙疲憊但又水一般柔和的眼睛望著我。
我聽見她說,幫幫我們吧。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蒲葦為化名,任曉娟、李美華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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