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國家的回旋鏢,擊中了美國
曾經,美國以“流氓國家”(rogue state)之名,對其他國家實施制裁、懲罰和封鎖,但現在,全世界正在凝聚一種呼聲,各國應當像對待“流氓國家”那樣,認真對待美國。
2025年5月21日,南非總統(tǒng)拉馬福薩在華盛頓會見特朗普時,特朗普向參會者展示剪報(圖/視覺中國)
特朗普,再一次把橢圓形辦公室變成一個“流氓戲臺”。3個月前,受到羞辱的是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這一次,受害者是南非總統(tǒng),拉馬福薩。
5月21日,金碧輝煌的白宮,遠道而來的拉馬福薩,帶著南非兩位傳奇高爾夫球手厄尼·埃爾斯(Ernie Els)和雷蒂夫·古森(Retief Goosen),這位黑人總統(tǒng)微笑著,以為這番好意,能換來一個友好溫馨的白宮會晤時刻。
殊不知,特朗普早已精心布下陷阱。
當記者問出“怎樣才能讓你(指特朗普)相信南非不存在白人種族滅絕?”氣氛便急轉直下,特朗普拿起了電視遙控器,打開辦公室里的電視,指著畫面,在眾目睽睽質問拉馬福薩,隨后又展示事先打印好的剪報,指稱南非白人農民正在遭到大規(guī)模謀殺:“死亡!死亡!可怕的死亡!”
事后證明,這不過是無中生有的指控,一些視頻畫面并非發(fā)生在南非;被認為是白人墳墓的十字架,也不過是抗議活動的畫面。但這對特朗普來說并不重要,他想要的,只是當著全世界的面,羞辱一下遠道而來的客人。
卑鄙、陰險、惡霸……這樣的字眼,頻繁登上媒體頭條?!缎l(wèi)報》稱,就像《007》電影中的惡棍用有毒氣體驚嚇客人一樣,特朗普向拉馬福薩推銷他的“白人種族滅絕”妄想癥。
從澤連斯基到拉馬福薩,橢圓形辦公室這一方小小空間上演的一切,隱喻著美國這個國家,正通過特朗普的行為舉止,向全世界肆無忌憚地釋放自身的惡霸和流氓屬性。
國際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無論是對他國主權的侵犯(加拿大、格陵蘭、巴拿馬等),抑或向全世界揮舞關稅大棒的經濟威脅,無不證明了這一點。
早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政治學家戴維·希爾凡(David Sylvan)就把美國比作“一個手持手槍、體型龐大、力量強大的長不大的孩子”,他同時提出疑問:“你們該如何應對?”
曾經,美國以“流氓國家”(rogue state)之名,對其他國家實施制裁、懲罰和封鎖,但現在,全世界正在凝聚一種呼聲,各國應當像對待“流氓國家”那樣,認真對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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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國家
曾幾何時,美國外交口徑經常把“流氓國家”套在某些國家的身上,譬如伊朗、朝鮮和敘利亞。
根據牛津詞典的定義,所謂“流氓國家”(rogue state),指的是破壞國際秩序,以及對別國安全構成威脅的國家?!癛ogue”這個詞,原本指的是“惡霸”和“惡棍”的行為個體,動詞“go rogue”,是一種做出危險而且偏離行為規(guī)范的行為,但美國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納入外交體系。
流氓國家,與其說是一種客觀事實的描述,不如說是一種主動塑造的戰(zhàn)略。
1989年的最后幾周,美國時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科林·鮑威爾開始尋找新的后蘇聯軍事戰(zhàn)略。他認識到,柏林墻倒塌后,美蘇沖突已經難以為繼,此時需要構建一種新的威脅,在一個沒有主要對手的世界中,為美國“保持超級大國的能力”繼續(xù)提供動力—那就是與崛起中的第三世界國家進行對抗。他提出“基本部隊”這一概念,由160萬現役人員組成,避免白宮和國會削減五角大樓的預算。
幾周之內,五角大樓的高級官員,就開始談論裝備精良的第三世界敵對勢力所構成的威脅。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化學和生物戰(zhàn)逐漸為人所知,“流氓國家”的概念便在智囊團和媒體中占據一席之地。1993年克林頓上臺后,流氓國家威脅成為克林頓政策的決定性主題。前國家安全顧問安東尼·萊克(Anthony Lake)在《外交事務》上發(fā)表了一篇開創(chuàng)性文章,宣稱:“我們的政策必須面對頑固不化的非法國家的現實,這些國家不僅選擇置身于國際大家庭之外,而且還攻擊國際大家庭的基本價值觀?!薄懊绹F在有責任‘化解’和‘遏制’這群新敵人,就像當初遏制蘇聯那樣。”
對美國軍事機構來說,流氓國家理論的確有效,它為年度預算申請?zhí)峁┝藞詫嵉囊罁?,也為軍事?guī)劃提供了連貫的基礎。國會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流氓國家模式,為實施海外戰(zhàn)略提供了充足的資金??偨y(tǒng)和高級官員在公開講話中經常提到流氓國家的威脅,智庫出版物和大眾媒體更是廣泛使用這一說法。
也是在克林頓時期,“流氓國家”成為懲罰那些違反“美利堅治世”(Pax Americana)的國家的工具,也是強迫各國站隊的重要準繩?!傲髅摇边@個概念,在克林頓政府末期被廢除,但相似概念并沒有絕跡。9.11襲擊后,布什政府用“邪惡軸心”取而代之。
在美國著名學者喬姆斯基看來,冷戰(zhàn)后“流氓國家”的制定和鑒別體系,給了美國和一些主流國家“既是球員又是裁判”的便利,因此,美國秩序在此基礎上有一定的偽善意味。
這樣的國際秩序,讓美國在塑造自己成為秩序守護者的同時,也誕生出一系列其他國家難有招架之力的軍事、外交及情報實力。
喬姆斯基認為,美國這樣的霸主,在維持自身創(chuàng)立的秩序時,是難以做到完全公正的,美國自身的利益,在這種秩序中也是被優(yōu)先考慮的。
這個秩序的矛盾之處,也許能道出如今美國蛻變的方向。2020年,《外交事務》曾刊文指出,美國并不會維護自身作為自由國際秩序領導者的地位,或退出已有秩序并適應“后美國時代”的多極世界。相反,它最有可能的軌跡是:成為一個超級流氓大國,既不是國際主義者,也不是孤立主義者,而是咄咄逼人、實力強大,并且越來越為自己著想。
特朗普與其說是這種愿景的設計師,不如說是助推器。
特朗普重返白宮短短幾個月,美國的取舍已經很明顯:當美利堅治世和美國自身利益沖突時,它將毫不掩飾地滿足自身利益,甚至踐踏過往自己參與制定的國際秩序規(guī)則。
“在特朗普審視的世界里,只有兩種國家,一種是強國,一種是弱國?!弊鳛閰擦址▌t的信奉者,特朗普除了通過外交手段達到個人斂財目的之外,也認為即使面對是盟友中的弱國,也可以完全不講情面。越來越多美國的傳統(tǒng)盟友,或明或暗地把美國當成一個潛在的“惡棍國家”。
在很多層面,美國的行為與它所定義的“流氓國家”有著高度重合:單方面把墨西哥灣修改為“美國灣”,對加拿大發(fā)出兼并領土的威脅,對歐盟國家丹麥施加壓力試圖奪走格陵蘭,對烏克蘭索要稀土金屬資源……這些不尊重盟國主權的行為,在過去幾乎難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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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斯的啟示
美國何以至此?比起萬眾關注的特朗普,他的副總統(tǒng)萬斯,也許能帶來別樣的啟示—正是流氓國家理論和美利堅治世的內在虛無,改寫了這個年輕人的世界觀,也改變了美國的歷史走向。
在橢圓形辦公室,澤連斯基遭美國高層官員集體羞辱的畫面,會被歷史所記住,而那個率先發(fā)難的萬斯,才是值得近距離審視的樣本。畢竟,出身美國農村底層,目前只有40歲的萬斯,很有可能是繼承特朗普衣缽之人。特朗普身后美國社會近幾年發(fā)生的巨大逆轉,在萬斯身上也可見一斑。
“如果一個小說家要道出21世紀美國的衰落歷史,他要塑造一個像萬斯那樣的人物?!泵绹洞笪餮笤驴穯讨巍づ量嗽噲D用類似巴爾扎克和狄更斯的筆法,給萬斯和他代表的美國新一代右翼男性描述一幅肖像。
從把特朗普稱作“美國的希特勒”和“文化海洛因”,到坐在特朗普身邊質問澤連斯基“你到底說了感謝沒有”,萬斯的蛻變,隱喻著美國的某種走向。在長篇報道《具有天賦的萬斯先生》中,帕克認為,萬斯在伊拉克服役的經歷,塑造著這位未來副總統(tǒng)的世界觀:美國在精英的主導下,卷入海外紛爭十數年,幾乎毫無收獲。
“我在2005年前往伊拉克,作為一個年輕的理想主義者,抱著到世界落后國家傳播民主和自由的理想;我在2006年回來,對這場戰(zhàn)爭和背后支撐的理念產生了懷疑?!?/p>
在伊拉克,他發(fā)現不少士兵來自跟他相同的階層,但是回國后鮮有機會能實現階層飛躍。在遙遠的大陸不被當地人感恩,回到故土又難以有機會,跟無數退役士兵一樣,他對美國精英的全球主義理念產生懷疑。
海軍陸戰(zhàn)隊文宣部的服役經歷,給萬斯埋下了“美國優(yōu)先”的種子。擔任參議員后,萬斯對外立場始終站在孤立主義的一邊:反對援助烏克蘭,反對援助加沙難民,反對派兵到海外。萬斯這個身份及所屬階層的孤立主義觀念,比特朗普更加順理成章。特朗普和馬斯克都是生意遍布全球的商人,而萬斯和他相同出身的“鄉(xiāng)下人”,卻是真正跟全球事務毫無相干的群體。
這種本來在左翼年輕學生群體更加流行的思想,卻出人意料地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往右一拐。又發(fā)生了什么?
來自德國的硅谷科技大亨彼得·蒂爾,是把萬斯塑造成今天“MAGA下一代共主”功不可沒的推手。在蒂爾看來,美國在多年精英管治下,已經進入了一個停滯而且毫無方向感的迷失和衰落狀態(tài),蒂爾作為硅谷精英,對平民權利的鄙視態(tài)度和對等級觀念的推崇一直廣為人知。然而就是在蒂爾身上,平民子弟萬斯在滿口平權和仁義道德的精英圈子中找到了難得直率的知己。
遇到蒂爾后,倆人找到了“共同敵人”,那就是讓美國衰落的精英們。他們把美國的“精英”歸類為民主黨政客、共和黨建制派政客和常年主導美國對外事務的公務員和智庫專家們。
“溫和共和黨人沒能拿出終結源源不斷的海外戰(zhàn)事的方案,也沒能為他那個階層的普通美國人帶來什么,而他們都是經濟全球化、大規(guī)模移民的受害者。”萬斯的好友,保守派作家羅德·德雷爾(Rod Dreher)這樣解釋萬斯如今成型的世界觀。
在萬斯的這個世界里,精英們推廣的是“美國價值”,但平民需要的是“美國人的生計”。對全世界輸出美式民主,取代不了普通美國人的衣食住行需求。面對特朗普這樣一個毫不顧忌收下中東土豪私人飛機禮物,宣稱把加沙建成賭場和富人區(qū)的土豪總統(tǒng),盡管跟自己出身格格不入,萬斯和他在對外政策上卻不謀而合。
當年猛烈抨擊特朗普的萬斯,在學識層面,肯定不會不知道特朗普主義的危害。正如他親口提及的,特朗普主義對美國底層人民乃至美國和全世界在長遠來說是弊大于利。但是在“美國優(yōu)先”的口號面前,兩者卻出現了某種聯姻。
?2025年5月23日,美國安納波利斯,萬斯出席美國海軍軍校2025屆畢業(yè)典禮(圖/視覺中國)
“強盜男爵”的時代
正如《具有天賦的萬斯先生》所言,萬斯是美國社會各種階層和思潮匯合而成的矛盾產物,“到底該得到人們的仰慕、憐憫,還是鄙視”?
也許,問題背后的某個答案,是美國社會弱肉強食原則下的霸凌文化土壤。正如萬斯半自傳小說《鄉(xiāng)下人的悲歌》所言,萬斯童年成長的小世界免不了同齡人的霸凌欺負,面對其他群體,自己也化身成霸凌主體?;氐郊液?,他同樣要面對毒癮發(fā)作的母親的霸凌,而放在一個更大的維度上,他所屬的整個家庭,都是被資本主義霸凌的階層。
如果用社會學家查爾斯·德爾伯和耶魯·R·馬戈拉斯的著作《霸凌之國:美國體制如何塑造一個霸凌社會》的視角來看,萬斯的確是一個體制化的霸凌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在這本書的作者看來,大部分人把霸凌行為視為兒童和青少年時代特有的現象,是一種隨著年紀增長可以克服的問題。而這種看法,掩蓋了霸凌其實滲透在成年人的組織里,甚至變成了機構化的行為模式,最終達到國家層面。
霸凌行為的本質是什么?那就是力量更強大的個體,迫使力量較弱的個體屈從自己的意志,以維持權力的不對等關系。德爾伯和馬戈拉斯認為,霸凌必須是暴力而且?guī)в型槼煞值?,對弱勢方造成屈辱和心理?chuàng)傷的,同時也是長期不斷延續(xù)、不能停止的行為。誠然,每個國家和文化都有產生霸凌的不同原因,而在美國的土壤上,德爾伯和馬戈拉斯認為產生霸凌文化的主要原因是“軍事化的資本主義”。
盡管美國的立國理念具有濃重的“平等”理念,但是在政治和社會運作中,公正和自由這些國家性質的概念,并沒有進入私人企業(yè)和寡頭們控制的資本樂園里。在卡內基和福特的工業(yè)園里,寡頭們自成天下,是這片圍起來的土地上真正的君王。美國各種立國文獻的確具有啟蒙精神,但是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的各種私人資本樂園,卻是反啟蒙的。也難怪,在特朗普極其仰慕的19世紀末美國“鍍金年代”,卡內基、洛克菲勒和福特這些富豪們都有一個別稱:強盜男爵(robber baron)。
在這個以啟蒙理想立國的反啟蒙現實中,不同階層和種族之間的霸凌行為,乃至“強盜男爵”們弱肉強食的事跡,最終給美國文化基因留下了某種粗暴嗜血的行為傾向。
經濟弱勢者、各種少數和邊緣群體一直是霸凌權力關系中的受害者。在全球化盛行時期,美國社會話術一度出現少見的包容現象,針對少數群體和經濟弱勢群體的歧視性話語一度開始減少。在霸凌文化盛行的國度,反霸凌運動和少數族裔的平權運動成為了相應的制衡力量。但不幸的是,盡管文化話語權得到了改善,“軍事化資本主義”本質不變,霸凌關系還是一直存在,只是換了一個更好的話術粉飾而已。
久而久之,這些話術也就成為了右翼群體口中的“政治正確”。如今,特朗普和萬斯拋開這套掩飾霸凌的話術,對內對外重新開始赤裸裸的霸凌行為,在美國文化基因中并非無跡可尋。
“強盜男爵”的時代又來臨了,世界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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